第1章(2 / 2)
母亲最后一刻在想着什么?是不安还是责怪?是解脱还是不舍?常有永远无法知道了,但他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自责和悔恨填满他的心,让他不时眩晕。吴大叔好几次劝他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他都固执地守在棺材旁。直到第二天傍晚,程序即将结束,至近的亲属留下,其余人相继离开,吴大叔再次走进灵棚,以批评的口吻对他们一家三口说:“都别难过了,你们小两口往后能好好过日子蔡大嫂在天上就能瞑目了。现在都赶紧歇着去,我陪大嫂一会儿。”
田慧犹豫一下抱着常久回屋。常有道谢,出了院子,向公共厕所走去。
这个村子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厂区家属房,里面住着水泥厂、纺织厂和造纸厂的职工。在八十年代中期,三座厂子曾规划用这片土地建造家属楼,但因为审批资金等一系列问题,迟迟没有落实,然后到了九十年代初,企业改制势在必行,下岗潮突如其来,家属楼规划自然搁置,住在这里的职工不但没有住进楼房,反而失去工作。下岗后房屋作为抚恤金的一部分分给个人所有。再后来有人到外面闯荡,有人跟着孩子搬进城里,有人死亡,剩下的只有些安土重迁的老人。近几年城镇化进程突飞猛进,各种商业住宅拔地而起,但这片区域就像那些对社会失去作用的老年人一样被彻底遗忘。这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当初的模样,厕所是公用的,男左女右,中间由一道墙隔着。
常有方便完刚要走,忽听隔壁的女厕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个一边解裤子一边感叹道:“这人呐真得看开,该吃吃该喝喝,别等到死了那天儿啥都没了。你看蔡大姐,一辈子啥也舍不得,一门心思为了儿子,结果呢?儿子没出息不说,自己没过六十就没了。”
另一个人声音刻薄,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夸张神气。“你还可怜这老妖婆子?要我说她这是因为谋害常大哥遭了报应,老天爷能让她活这么大岁数都是开恩了!”
前面的人压低声音,“人都死了,这事儿你往后可别提了,小心蔡大姐晚上上你家把你也带走。”
两个老太太窃笑着提上裤子,走出厕所,看见常有怒不可遏的眼神全都吓了一跳。末了,前面的老太太回过神,略带歉意地说:“常有啊你别太伤心了,谁都有这么一天儿,往后好好过日子吧。俺们俩这就家走了,明天早晨再过来帮忙。”说完,她们相互捅咕着匆匆逃向远处。
谋害?常有无奈地摇摇头,往院子的方向走,同时脑海中回想英年早逝的父亲。
两个老太太口中的常大哥就是常有的父亲常德发,三十年前是水泥厂的职工,因为为人仗义,喜欢打抱不平,所以跟他年纪相仿的人都管他叫大哥。可惜好人没好报,在水泥厂最后一次生产时,常德发进入碎料坑清理胶带传送机下面的漏料,由于军大衣下角的扣子不慎脱落,衣角被传送机滚筒绞住,进而卷进半个身子,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且不说这是所有人认知里的一场安全生产事故,单是父亲死后母亲终身未嫁这件事就足以证明她们的夫妻感情。谋害?这可真是天方夜谭!
他暗道一声人言可畏,跟吴大叔打过招呼,回到房子里,吃了些东西,稍稍睡一会儿,一个人守灵直到天亮。灵车和帮忙的人准时到来,把灵柩拉到火葬场火化,然后按照丧葬程序把骨灰盒埋进常家的祖坟。
再回到家时,灵棚和宴席都被拉走了,亲戚朋友也陆续回家,院子里更显冷清。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吴大叔也离开。
天空阴沉,黄昏提前降临。常有进屋,看见孩子睡了,妻子田慧坐在炕边抹眼泪。他打开灯,刚想安慰她,却发现妻子的怀里抱着白天用来收礼金的鞋盒子。盒子现在空了,里面只剩下几张零钱。
妻子用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他,问:“钱呢?”
常有含糊地答道:“筹办葬礼和买骨灰盒的钱是吴大叔垫的,我还了。人家也不容易,不能欠着。”
妻子目光明显带着更多怒意,“剩下的呢?”
常有低下头,“正好我二伯来了,我欠他一万,也还了。还完就剩下这些,都在盒子里。”
妻子继续问,“那孩子下学期的补课费呢?”
常有的头更低,许久才小声说:“还有几天,再想办法吧。不行让你爸妈再……”
妻子的三声询问一次比一次尖利,到此刻委屈终于变成怒火爆发,“我爸妈多大岁数了你没数吗?这半年多孩子吃喝拉撒上学补课都是他老两口子管的,现在我回来了,你还好意思跟他们张口?你挺大个老爷们儿啥也不干,就天天搁家做白日梦!我真是上辈子作孽了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