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三日逃杀 第11节(2 / 2)

这种回答与节目效果背道而驰,陈情一度想放弃,可随后她从管教那里了解到,高凡自打入狱之后一直表现良好,服从纪律,踏实工作,从不跟人争吵,完全不像杀人犯的样子,而且很爱学习,不光认真听思想政治课,还经常泡在图书室里自己学习,不管什么样的书都爱看,几乎就是想象中的完美服刑犯,陈情决定再给高凡一个机会。

她再次找到他,问:“你既然这么想出去,救人之后为什么不逃跑呢?村长不是答应帮你打掩护了嘛?他应该是说到做到的人。”

高凡的回答让陈情震惊,也最终得到她的认可。高凡说:“逃跑跟减刑不一样,我杀了人,那是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无辜的人,我必须接受完惩罚,半路逃了,永远都对不起她,但减刑不一样,减刑是大家允许的缩短我受惩罚的时间,我出狱后,就能对得起她。”

说到这,他的眼神忽然又有点疑惑,“我这么想对吧?既然法官没判我枪毙,让我在这待十年,就证明这十年就能赎清罪孽,出去后我就不是坏人了。”

陈情说当时她很感动,甚至想抱抱那个十八岁的孩子。她告诉他这么想很对,人都避免不了犯错误,只要勇敢承担后果,就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高凡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喜悦。

拍摄工作持续三天,陈情也不断了解高凡。她发现高凡身上有很多过人的特质。

首先是记忆力特别好,为了节目效果,她给高凡准备了稿件,要求高凡尽量按照原稿说,记不下来的地方再用自己的话说,但一定不要偏离中心思想,结果高凡只用了四五个小时就把十几页稿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这连陈情都做不到。

其次是他有在头脑中模拟场景的罕见能力,节目需要拍摄高凡在监狱中生活的每一个场景,都得临场布置,以便突出主体,但不管是哪个场景高凡都能自动走到最合适的位置,在最合适的时机说话,做出最得体的动作,像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演员。

陈情问他怎么做到的这样,他说昨天晚上自己想的,这样做应该最好。陈情又问他怎么想的,他说就是想象要拍摄的地点,把录像的人和采访的人都加进去,结果就出来了。

他还说自从被关进来之后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提前模拟好第二天的场景,从早晨开始,都要去哪里,做什么,值班的狱警是谁,有可能跟哪个囚犯遇见,大家的情绪会怎么样,这样可以最大可能地避免惹到麻烦,在监狱里惹到麻烦会影响表现,影响减刑。

第三个就是洞察能力,高凡说话时目光从来不躲闪,跟谁说话就看着谁的眼睛,就连她这个以跟人说话为职业的记者有时候都会被他看得不自在,但有时候她想说的话,因为害怕伤害到高凡,不得不反复斟酌合适的语言,斟酌时高凡已经开始回答了。

拍摄结束最后一次见面,高凡问她这样能减刑多长时间,她问谁告诉的他这样也可以减刑。

高凡说:“我自己看出来的,第一次见面你问我为什么下去救人时,你心里闪过了帮我减刑的念头。我肯定没猜错。”

那会儿两个人已经比较熟悉了,陈情半开玩笑地问:“那你还那么回答我?我差点放弃了你知道吗?”

高凡嘴角勾动,少见地笑了笑,“那是实话。你可能不信,我长这么大只撒过一次谎。”

陈情问是哪一次,骗了谁。高凡说:“我要是说了,你的片子可能又播放不了了,还是不要了。减刑的事是我瞎猜的,别为难,你打算这么做就是帮我,是个好人,成不成看命。”

对于一位优秀的记者而言,在一起三天,足以把采访对象了解个透彻,但陈情承认自己临走之前都没有真正看懂高凡。

高凡说自己没有家人,在监狱期间从来没人看望过他,以后也不会有人来看望他,可提到减刑时,他的眼睛又掩饰不住憧憬,好像高墙之外有个至亲至爱的人在等他。

他把人分成了三类,好人,坏人和无辜的人,用这三类人区分所有人,帮助过他的都是好人,伤害过他的都是坏人,跟他没有关系的都是无辜的人,他很愿意帮助好人,很希望坏人都去死,无辜的人则跟他没有关系,死活无关紧要。

他一直都很松弛,从未有片刻紧张,没有情绪,似乎不屑于从外人处得到认可,全凭自己的思考认知人与事,对他有利的事情,他得到了也不高兴,反之希望落空也一笑了之。

陈情猜测一下,他心底应该有一个深深藏匿的东西,只要这个东西不被外人触碰,他就什么都不在乎。

离开监狱之后,陈情立刻着手准备材料,把高凡塑造成未成年人在狱中悔罪的典型,为高凡申请减刑,在她的努力下,高凡减了一次范围内最大的刑期。

她依旧对高凡念念不忘,时常打电话给监狱问高凡的情况,每次管教都说他还是老样子,好好表现,努力减刑,认真看书学习。她还给高凡写过信,高凡一次都没回。有一次去当地出差,她特别到监狱去探监,本以为高凡会觉得惊喜,可高凡却不愿意跟她见面,托狱警告诉她“谢谢你”。

这就是陈情认识的高凡,简单说,陈情绝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孩子会在距离刑满释放只剩下九天时越狱,越狱后还连杀了三人,包括狱警之内是四个人,所以她在狱方向她秘密咨询高凡有可能的越狱原因时,立刻推掉所有工作飞了过来。

实话讲,高凡在狱中的表现跟反社会人格出入很大,高凡的个人经历也与此前推测的受过专业训练不沾边,要不是邸云峰了解陈情,肯定觉得这是个故事,可他偏偏了解陈情,知道陈情从来不像别的记者那样添油加醋,那么高凡展现出来的两面性,又是谜。

佟小雨问:“你们调查了吗?高凡越狱之前发生了什么,肯定是有什么事刺激到他了。”

陈情道:“这是我首先关注的事情。那天是休息日,高凡跟一个新关进去的囚犯在图书室看书,然后突然就浑身抽搐,不省人事,被人送去了医院。我觉得是那个囚犯跟高凡说了什么,可惜那个囚犯有精神类疾病,被高凡吓犯了病,一直在医院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佟小雨又问:“我猜肯定是那个囚犯带去了跟高凡有关的消息,他是犯什么事进去的?出生地在哪,社会关系怎么样,最主要的跟高凡是不是认识,查没查?”

陈情惊讶地看着佟小雨,似在赞叹她清晰的思路,“据能查到的所有线索,他跟高凡没有交集,是南方人,第一次来北方,是个不错的画家,靠伪造假画诈骗谋生,犯案是因为分赃不均,用刀把自己的合伙人捅成了重伤。”

邸云峰听着他俩的对话,却另有心思,他觉得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应该问陈情,但短时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这时,雨棚顶上的一片树叶掉落,落在佟小雨头上,陈情伸手帮她摘下来,邸云峰看到陈情的手,忽然想通了,问:“你跟高凡交流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过他的大拇指有什么特点?”

陈情想了想,道:“有,在右手大拇指根部,应该是刀子之类割出来的疤痕,比较新,因为他特别白,那条伤口特别粉红,很显眼。”

邸云峰旋即跑过去打断文局长和监狱领导的对话,交流几句,又跑回来,道:“小雨,跟我走!”

第19章 丑孩子

被害人被切走的大拇指,黑皮的是一个常见纹身,张军鹏的有可能是工作造成的伤疤,只有齐盼盼手上是最直观的刀割伤痕,此前这三者并不具备统一的条件,现在加上高凡的刀割伤,基本可以将其统一为同样的刀割伤。

邸云峰想到一个共同点,时间上的共同点,1997年6月,高凡盗窃杀人被捕,也是6月,黑皮、张军鹏和齐盼盼三人突然辍学去了外地,还是在6月,6月1日,应该是在一切发生之前,他们一起照了那张照片,本来按照刑侦思路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其中存在必然关联,但现在,他们手上共同的刀割疤痕很说明问题。

那个位置,不太可能是意外造成的,更不可能刚好每个人都在那个位置受了伤,所以应该是他们故意弄出来的,就像歃血为盟,高凡是这个“同盟”中的一员,越狱回来杀死他们并割走大拇指的是对曾经这个“同盟”的唾弃,他很可能是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先且不去追究这其中的深层次原因,照片上还有一个丑孩子,他既然出现在一个“同盟”的合照里,不可能是局外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他也有可能已经被高凡杀死只不过还没有被发现……

邸云峰也想邀请陈情参与进来,毕竟陈情是目前为止最了解高凡内心的人,但陈情拒绝了,她要留在现场等待高凡。邸云峰看得出,她很牵挂高凡,还想尝试为他争取活命的机会。

这家伙真有那么大魅力吗?短短一次采访就让陈情这种十分理智的职业女人产生了这么强的怜悯?

下山途中,佟小雨告诉邸云峰,“陈情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认识高凡是从他接连杀死三个人开始的,自然觉得他不可救药,陈情认识高凡是从高凡不顾危险跳河救人开始的,认为他是一个悔罪良好的未成年人也没有错。这就是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他们俩回到镇子里,立刻拿着照片打听起那个丑孩子,结果比想象中的顺利,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有特点了,镇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有印象。

一位热情的村民告诉他们丑孩子叫喜顺,是外来户,镇里只有他们一家姓喜,喜顺很少回家,在哪不知道。

村民把他们带到喜顺家大门附近,像一头预感到危险的老骡子一样不肯再前进半步,提醒邸云峰“这两口子都是蛮子,你们最好注意安全,千万别说是我带你们来的”,说完,转头跑了。

邸云峰和佟小雨相视一眼,出现在喜顺家大门口,但见是一座比高凡家还破旧的老房子,房顶上长着草,坡面凹陷,老式的窗棂腐朽发霉,院子里鸡鸭鹅成群,各种粪便混着着泥汤散发着恶臭,雨后的垃圾汇聚在角落,如果不是村民亲自把他们送到这里来,他们一定会认为这里无人居住。

敲门之前,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妇女出现在门口,隔着肮脏的院子朝这边望过来。

这妇女也格外邋遢,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有些驼背,层层叠叠的肚子向外凸出,头发用一根筷子别在脑袋后面,脸一旁耷拉下来一大绺,遮挡住凶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