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今晚月色如练,庭院中夜景别致,树影婆娑,如积水空明,适合找人酌酒诉衷肠。

寅时,我想着雾谭应该没睡,便费劲爬上卧室房梁,把他摇醒,让他陪我在中庭走走,再喝两杯小酒。

雾谭是我最亲近的影卫,数年如一日,黑衣劲装持剑蹲房梁,寸步不离地保护我,让我从七八次刺杀中都捡回了命。这整座秦府,只有对他,我才敢无条件地相信和倾诉。

院里,石桌旁,我给他斟酒,很可怜地对他说:“雾谭,我这回真要死了。”

雾谭努力撑眼皮,还不忘安慰:“不会,有我在,没人近得了你的身。”

我自饮了一盏,将皇帝老儿种种想法分析给他听,最后感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空有一派党羽,却无兵权,既不能兵谏,也不能黄袍加身,便是有你一人护着,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雾谭:“……你听听你说的话,现在你知道为何云藏想要你死了吗?”

我越发伤心,再斟两盏酒来喝,脸上微热,又摸出描金的竹画折扇来摇。身上这么忽冷忽热,联想到世态炎凉,越来越难过:“云藏的皇帝位都是我扶上去的,没有我,他更无今日。他怎能如此?让人想来,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

雾谭:“他都六十了,你这话怪恶心的。”

我将折扇展开,借月光欣赏着扇面上画的墨竹,道:“借闺怨诗抒发君不知臣的忧愁罢了。好吧,我也觉得挺恶心。但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应对,总不能坐以待毙,真让他慢慢剪除我羽翼、把我推到菜市口砍了。”

雾谭道:“想必你已有应对之策,你讲,我且听着。记得下次不要寅时把人拉起来听就行。”

我一手珍爱地抚摸着竹上一笔一画,道:“不能兵谏,便只能在京城之内,稳固自己的地位。目前云藏老儿当皇帝后大小诸事靠我主持,暂没旁的人能接管,我短时间内尚能喘息。云藏老了,身体不好,没有几年,储位却未定——若我能扶持一位皇子登位,最好能再把控此子、代其摄政,那么危机自解。”

雾谭默默抿酒:“我说什么来着,他想杀你,半点都不奇怪。”

我缓缓将扇合上,压在唇边,笑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谁规定君就是父,臣就是子?我偏要臣为父,君为子。”

本太傅豪言壮语气吞山河,是很威武。但之后我与雾谭掰扯该扶持哪位皇子,很快就又萎靡了。

大皇子为嫡长,光风霁月、正气浩然,弹劾我的折子八成都是与他有关的朝臣弹的,他绝和本太傅尿不进一条裤子。

二皇子倒给我递过不少拜帖请帖,意图靠本太傅之力与大皇子分庭抗礼,然此人性情简直和他爹一个模样,与之为伍,等他登位,照旧先推我去菜市口开刀。

雾谭哈了个欠,下巴抵在剑柄上:“那就三皇子吧。讨论结束,我想回房梁睡觉。”

我赶紧摇一摇他:“可三皇子云何欢生母地位卑贱,云藏老儿对他很是嫌弃,全没管过,朝上更无半个臣工肯帮忙说话。我若扶持他去跟嫡长大皇子抢太子位,他反倒会拖我后腿。”

雾谭挡开我手,持剑起身:“这样,你先纠结着,选好了告诉我,我们下次再接着聊。”

我可还没倾诉够,也起来往他回路上一拦,把人按回石凳,再好生倒一盏酒:“雾谭,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我这些天仔细想过,大皇子二皇子虽在云藏老儿面前得些脸,但自主想法太多、又与我素无交情,难以把控,扶上位我也得不着好;只有这云何欢,与我有过绝对真心实意的交情。”

雾谭瞪眼,瞧了瞧我手中折扇,再瞧我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他在想什么,忙将宝贝竹画折扇往胸前捂一捂,解释道:“我虽是断袖,但与三皇子并非那种交情。雾谭,你晓得我心有所属的,我只一心一意爱画这扇子的那人,旁的都看不进眼。你别误会。”

雾谭道:“我没有很误会。你说罢,再听你两句我就回房梁去。”

我回忆往事,真切讲述:“我十七岁时,曾与三皇子在同一张床上睡过。那时他才十二岁。”

雾谭静默片刻,将剑往石桌上一搁,道:“……你展开讲讲,我突然不困了。你知道的,我一向很喜欢寅时起来听你倾诉衷肠。”

第2章 回望

要讲我与十二岁的云何欢怎么睡了同一张床,便要先讲云藏和我自己的来历。

云藏老儿本不是皇帝,他是西凉州牧,在西凉一隅独揽大权。

那时他令手下两位文士办月旦评盛会,招收门客。我正是十七岁时,在月旦评上舌战群儒,以布衣之身被云藏收入门下的。

然而安排门客住宿的管家眼力极差,觉得我年纪太小,对锋芒未现的本太傅多有怠慢,就给我排了个云府中最偏僻的住处。

我一身青衣麻袍,背着没二两重的包裹,站在这和茅草屋差不太多的破房子外面,觉得生活真是很沧桑。

之后我收拾半日,才将茅草房收拾出个样。

不过我收拾时,发现窗边草垛有凹陷下去的平整痕迹,以为有猫借此处蜷着睡觉。我想着睡茅草的必不是云府家养猫、应是翻墙借住的野猫,便挤出点粥饭端来,放在草垛边,等待夜晚猫至,与其交友。

就是看蜷躺痕迹,这猫可能有些大,不知一碗粥够不够吃。

我是没料到,晚上,窗外会翻进个脏兮兮的小人。

是个很小的少年、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娃子,看着十岁模样,头发鸟窝一样乱,衣服破布一样脏,穿着一只烂鞋。他翻到一半,发现屋里有人,惊得仰头,傻眼了,就趴在了窗沿上。